牛人 | 艾再孜·阿不都热西提:天选的塔漠历史遗迹守护者




探险家小传


艾再孜·阿不都热西提

考古探险者

新疆和田地区博物馆馆长,从事考古工作近30年,多次参与新疆地区考古重大调查、发现与发掘。1994年参加克里雅河流域考古调查,和队友们发现圆沙古城遗址;1995年参与后被评为当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的尼雅遗址学术考察,亲历“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出土;此后,与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新疆考古队陆续发掘策勒县小佛寺遗址、于田县流水墓地、拉依苏佛寺遗址,填补了和田地区考古多项空白。多年来,奔走在考古一线,致力于文物遗址保护,呼吁更多考古专业人才加入遗址保护队伍。




人,需要运气。从事考古工作的人,尤其如此。有的人,终其一生,都遇不上一次有价值的发现。而有的人,出道即高光频现。从这一角度来看,艾再孜·阿不都热西提极其幸运。

1995年,刚从西北大学考古专业毕业一年的艾再孜,得到机会,参加尼雅遗址考古调查,迎来考古生涯最自豪的发现——“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它被誉为20世纪中国考古最伟大的发现之一,是国家一级文物,名列国家《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

起点的高光,给艾再孜增添了扎根考古领域的决心,在和田地区文物局一干就近30年,从毛头小兵,干到如今的和田地区博物馆馆长。期间,有无数机会可以转到更舒服、更有前途的部门。然而,他从未想过停止探寻和田地区黄沙之下掩埋千年的历史遗迹。

2022年12月25日,由中国探险协会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化和旅游厅联合主办的“2022-2023跨年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探险活动”在新疆哈密、若羌等地隆重启幕。其中一支越野采风小组,要深入塔漠,寻访历史遗迹。

当越野采风小组抵达和田时,艾再孜作为文博专家,应邀陪同,为摄制组介绍各遗址的情况。故地重游,艾再孜深情地追忆着自己与这些考古遗址——沙海“老友们”相识时的始末、点滴。


01

亲历“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横空出世


或许,许多人对尼雅遗址的了解,始于《鬼吹灯》这个网络文学和影视IP。的确,尼雅遗址正是小说中精绝古国的旧址。但让尼雅遗址真正名扬世界的,却是出土的“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汉代织锦护臂。

它的问世,纯属偶然。

1995年10月的一天,正在N5进行考古发掘工作的艾再孜,接到当时主持尼雅遗址学术考察活动的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王炳华通知,要求考察队第二天去N14,计划把那里作为工作的重点区域。

在转场的行进途中,艾再孜所乘坐的越野车被一个沙包挡住去路,怎么冲也冲不上去,被迫将车子倒回,想改变路线,换行到附近约二十米处,绕开沙包。正是这一改道,彻底改写了考察队后续的工作轨迹。

坐在驾驶员后座的艾再孜,不经意间一回头,竟然瞥见不远处一副棺木已露出黄沙半截。基于专业的敏感,他察觉非同寻常,立刻向王炳华报告。考古队随即下车,一探究竟。

这是一副胡杨棺,三分之二已裸露地表。棺内有一具干尸,干尸身旁随葬一把弓。弓的弦上绕有白色绢绸,上写有佉卢文。

考古队经连夜研究分析,初步判定这座保存完好且有文字的墓地,规格应比较高。大家一致决定,改变计划,在此棺所在的墓地,做了一个10x10的探方,进行发掘。这便是后来尼雅遗址中的1号墓



1995年在尼雅遗址考古发掘现场的艾再孜

1995年,尼雅遗址考古发掘现场

果不其然,随着发掘深入,更多的墓葬接连被发现:“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长乐大明光”、“延年益寿长葆子孙”、“安乐绣文大者长宜子孙”、“千秋万岁宜子孙”,还出土了木器、铜镜、弓箭、铁刀等随葬品。


尼雅遗址陶罐出土时的景象



“王侯合昏千秋万岁宜子孙”锦被

原本这些意料之外的收获,已足以获评当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未曾想,好运不只于此——尼雅遗址8号墓中,一块织有“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汉字的汉锦护臂,让本次考古发掘轰动全球

尼雅遗址出土“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的8号墓现场


尼雅遗址8号墓开棺现场


尼雅遗址8号墓开棺时,“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系在棺木中男主人的胳膊上




02

藏在国宝里的历史遗痕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中的“中国”,与今天的中国,概念并不相同——著名古文字学家于省吾先生所撰的学术论文《释中国》,从古文字起源、演变将“中国”二字作了详尽解析。秦汉统一后,中原文化广泛传播,纳入“中国”地理、文化概念中的地域扩大,汉晋时期仍是指以中原地区为主的地区,应该包括汉代统辖的所有区域。“五星”指的是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是一个五行学说,当时的占星术观念。

中国古代星占和天文历法由皇家史官专门掌管,而且,中央王朝对历法和天象拥有绝对解释权。所以,能够使用这些星占用辞作为织锦吉祥语的,只能是皇家织造官府。并且,汉晋时期,文字织锦相当费工,便多用于政治色彩极强的封赏赐赠,具有极其特殊的属性和价值。再加上丝绸的输出和使用上的逾制和民间乱禁等因素,普通百姓不大可能拥有。

综上因素,基本可以判断,这件文物珍宝是汉朝中央政府给予西域王公贵族的赠赐封赏,是汉朝中央政府管辖和治理边疆地区的一种手段,也体现了汉文化在此地的普及。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文字织锦是由五组经线和一组纬线织成的五重平纹经锦,经密220根/厘米,纬密48根/厘米。平纹五重经的组织在汉锦中极为罕见,代表了当时织造工艺的最高水平。

织锦的纹样题材也异常别致,有凤凰、鸾鸟、麒麟、白虎等瑞兽和祥云、瑞草,将“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文字巧妙列置其中,表达祈佑祥瑞的寓意。

吉祥语文字和祥云、瑞草、瑞兽、瑞禽组成的图案组合,沿经线方向重复、循环。

这种风格和题材的图案,在出土的汉锦中为首次出现。也是截至疆出土最早的“中国”字样。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图案

与“五星出东方利中国”文字织锦同时出土的,还有一件“讨南羌”织锦残片。经比对,是从“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织锦相同的锦料上裁剪下来的一部分。


“五星出东方利中国讨南羌”整句话的意思是说:当五大行星同时出现在东方天空时,讨伐南部的羌人,对中原有利。古人认为金木水火土这五颗星聚在一起,是巨大的吉兆,所以,此时讨伐“南羌”,必然会大获胜利。


“讨南羌”字样残片

“织锦的主人,应该是专门裁下这8个字,缝上边和布条,方便系在胳膊或旗杆上。他一定是当时的贵族、上层人物,对汉文化非常推崇。”


艾再孜参与的这次尼雅遗址考察,是20世纪尼雅考古收获最丰硕的一次,取得了系列极具学术价值的成果。


虽然,并非每次考古调查、发掘都能如这次一样硕果累累,但每次进入沙漠,却都有探险的成分,也几乎每次都有所发现。


03

享受发现乐趣,足迹遍布沙海遗址


艾再孜至今对喀拉墩古城怀有别样的亲切——那是他大学毕业后参与发掘的第一个遗址。

1994年,他跟随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前往克里雅河下游,深入沙漠腹地进行考古调查。当年,他们便幸运地发现了不少的佛寺遗址、壁画、佛塔等,并对这些历史遗存进行了清理、提取。

艾再在喀拉墩遗址考古调查

初涉实地考古发掘,与在校园通过文献资料了解历史大不相同。见到黄沙之下掩藏的房子、佛塔、农田等遗迹,艾再孜第一次由衷地感觉到,这项工作太有意思了!

他没想到,很快,还有更大的惊喜——正在喀拉墩遗址发掘的他,接到队友的消息——发现了两千多年前的圆沙古城遗址。

那一时期在新疆,几乎不需要进行大规模的发掘,只要有能力、有条件进入沙漠,展开考古调查,基本都会有所发现,采集到遗址研究的考古资料。

“只要有时间,我们就沿着古河道、古河床调查。我们到昆仑山也发现了很多石碓墓。一有发现,就做个标记——很享受这种发现的乐趣。”

此后,艾再孜的足迹逐渐遍布和田地区沙漠的各大遗址。

一次,媒体要来和田拍摄一个自然环境变迁主题的纪录片。艾再孜陪拍摄团队从红白山到丹丹乌里克。路很不好走,骑骆驼需5天半的时间。团队在丹丹乌里克采集了许多石膏佛像、塑像、磨盘,非常沉,但艾再孜坚持用骆驼将这批珍贵的文物悉数带回,至今仍陈列在和田地区博物馆。

这次行程一共骑了14天骆驼,为他后续的沙漠考古积累下丰富、宝贵的经验。这些经验,不仅在考古专业技能领域,更包括团队凝聚力,以及各种突发状况的应变。


骑骆驼和步行是艾再孜考古初期主要的交通工具



比如,在进入沙漠前,驼工会预备充裕的饮用水。但骆驼有时发脾气,一个侧卧,就把几桶水的水器给挤爆,导致后几天团队只能用水润嗓子,而不敢放开喝。驼工也有焦躁不安的时候,一会儿疼惜自家骆驼,要慢慢赶;一会儿又赶得急,掌握不好节奏。还有因不经意的几句话就闹情绪等人际关系问题。即便前期准备工作做得再足,也总有不可预见的事情发生。

艾再孜印象最深刻的一回是在2000年,骑骆驼去一个古城遗址。行进途中,骆驼背的驮包突然松了,骆驼一惊,直接把艾再孜从背上甩了下去。

“被摔在一个芦苇盐碱壳上,背部着地,我有意识地护了下头,坠地后足足躺了得有10分钟才起来。当时就觉得,自己腰会不会断了?”

好在,只是骆驼跑了,人无大碍。

不过,经此一摔,给艾再孜的心理留下了不小的阴影,甚至长达1年的时间不敢再骑骆驼,宁愿走三四个小时徒步沙漠。

那个年代,如果是和田地区自己组织考古调查,通常经费有限,也没有强大的后勤、物资保障,交通基本只能靠两条腿和骆驼,条件非常艰苦。

沙漠考古发掘现场的日常

“但是,在沙漠里发现一处新遗迹,采集到一两件文书或古代钱币,又或者原本认为面积6平方公里的遗址,经风沙吹开,发现新的依据,面积扩展成8平方公里,这都会让人很有成就感。”

随着交通越来越便利、装备越来越有保障,骆驼已不再是主要“交通工具”。如今,再进入沙漠,不用再冒着生命危险。比如,通往丹丹乌里克古城遗址的路,基本直接修到了遗址跟前。

不过,道路修通,对艾再孜来说,则喜忧参半。

喜的,是遗址容易抵达,方便巡查——自己和单位一两个同事,再带上护理员就能走一趟。

忧的,同样是遗址容易抵达。以前丹丹乌里克是最难进去的一座遗址,骑骆驼要两天,游客通常没有精力进去。可现在,没了“交通”这道门槛,人群涌入,假如其中有不怀好意的,将会给文物保护带来极大的困难。


04

文物保护困难重重,急需接班人


我们现在就是把文物保护放在第一位,调查记录做好,包括摄像记录。能有新的遗迹发现最好;暂时没有,就留给下一代去做——前提是我们必须把现有的保护好,为后代的考古发掘尽可能创造好的条件。”

遗憾的是,一直以来,文物保护所面对的问题,似乎从未间断。

20世纪初,西方一批探险者,披着“学术”、“探险”的外衣,肆意掠夺我国的珍贵文物。

“他们到这儿来,想的就是怎么把这些文物拿走。他们可能觉得我们当地人不了解这种文明,从来没有想过留给当地人来保护。或许,他们脑海里从未闪过这一念头。”

许多沙漠遗址在这一时期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遗址一旦被发掘而没有得到相应保护,会被风沙侵蚀,再经历雨、雪,长此以往,也就面目全非。



“百年前拍下的照片里遗址完整的样子。我们再去现场见到的时候,没有了。”言语间,艾再孜惋惜不已。



百年老照片里尼雅遗址的样貌


百年老照雅遗址的样貌


如今尼雅遗址的样貌



伴随时间推移,到距今十多年前,文物保护的“劲敌”又变成盗墓贼。

“和田那么大,我们的人员毕竟太少,说实话,能力达不到。好多地方我们赶到时,已经被盗。挺揪心,但没办法。”

遗址被盗的现场

遗址被盗现场所发现的盗墓贼作案工具

近几年,盗墓现象明显减少,文物保护的困境,又回到老生常谈的资金不足、考古专业人才缺乏

2000年,艾再孜与考古队一起发现目前全球所发掘出来的面积最小的古代佛寺——和田策勒县达玛沟佛教遗址。该发现,被考古界列为“2005年中国考古七大发现”之一。

达玛沟小佛寺

达玛沟小佛寺遗址出土的壁画

然而,因当年文物部门经费有限,艾再孜和同事们只拍了几张照片、做了简单清理。之后,又建了一个房子,上了锁——只能这样,先把小佛寺保护起来,留待后来者。

只是,谁会是那个“后来者”?艾再孜忧心不已。

“和田地区文物局、博物馆,跟自己差不多同批的考古人士,基本都五十岁上下,过几年就到了退休年纪,但是,新进入这行的年轻人,没有一个是考古科班出身。很多都不专业,也不懂文物保护。”

期待接班人的同时,艾再孜也深感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挺多。以前和田地区相对落后、闭塞,图书资料也少,想多学一些东西很困难。如今,得益于网络、数字化的普及,查询、掌握资料越来越方便,自然想为文物保护做更多的事。

“沙漠里面没有一定的科技支撑、后勤保障,是很难开展大规模工作的。我们基本上也是到了上世纪90年代末、进入21世纪以后,遗址才真正是我们自己发现、自己调查、自己公布。应用高科技进行文物保护,同时适当提高基层人员待遇,综合多方力量,才可能把保护工作做得更好。


05

到“故友”家串门,想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我属于那种户外型的——去野外就特别开心,到那儿调查十天、半个月都没问题。”


以往,艾再孜每年都要抽出一定时间,奔赴昆仑山。他在人迹罕见之地,曾发现大量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的遗迹,以岩画、石碓墓为主,也有少量历史时期的戍堡、烽燧遗址;也曾冒着严寒,在被冬雪覆盖的沙漠,找到北纬39度36分的北方墓地,采集到大量珍贵的史前文物。


艾再孜在楼兰古城遗址


艾再孜在流水墓地遗址


艾再孜前往丹丹乌里克遗址


后来,随着工作重心的调整,艾再孜已多年未深入沙漠腹地考察。


直到前段时间,中国探险协会、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化和旅游厅联合主办的“2022-2023跨年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探险活动“越野采风小组的到来,艾再孜终于重返塔漠,参与到对塔漠遗址、古河流的摄影、报道,陪同摄影组到访圆沙古城遗址、喀拉墩遗址、尼雅遗址、丹丹乌里克遗址、麻扎塔格遗址、达里雅布依等地,与这些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沙漠故友”,久别重逢。


对于无法解读历史“密语”的人而言,眼前所见,不过是黄沙中残存的废墟,无关要紧。


可在艾再孜心里,它们却是时间的馈赠——置身其中,仿佛是到古人家中做客,是一场跨越千年时空的“串门”。


“有些还能看到门的痕迹,门还开着,房子保存得那么好看。走进屋子,多想了解以前这房子住了几个人?后面是怎么样的结果。”


艾再孜与“跨年横穿塔漠探险活动”采风组队员一起,来到如今的尼雅遗址。现场依旧可见许多规模不等的宅院、房屋,寺院、佛塔,城址、作坊,田地、果园、墓地等古时人类生活的痕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处保存相对完好、面积约1500平方米的房址。这是当时行政长官办公和居住的官邸。

尼雅遗址中建筑面积近1500平方米的房址航拍

尼雅遗址区域房址的房屋结构


尼雅遗址区域房址的房门,还能看到两根木柱之间的门槛




官邸旁边,有一片枯死的杨树、柳树、桑树、沙枣树等——这里曾是一片果园。

艾再孜在汉代的果园里转了转,摸了摸上千年前的桑树。桑树围涝坝一圈,直到上个世纪,和田地区还能看到同样的涝坝。

尼雅遗址中经的果园



尼雅遗址中的涝坝,外圈围着一排桑树



俯拾皆是的陶片,干涸的古河床,无一不在向世人讲述这片千年前广袤绿洲上曾经的水草丰美、牛羊牧归,瞬间将人带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诗意情景。

“从现有考古发现来看,当年这里非常繁华,生活应该是非常不错的。”艾再孜不免感叹道,“很想知道他们到哪儿去了。”

太多的繁华在茫茫黄沙之中诞生又湮没,留给后世的,是叹息和未解之谜。

三五百年就废弃一个遗址,遗址究竟因何被废弃?那些人们,又去到了哪里?这是艾再孜等考古学者经常思考的

“国家文物局2023年将启动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又是一个好的机遇、好的时代来临。我觉得,我们还年轻,如果普查需要我们去,我愿意去。我们必须找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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